Amor vincit omnia.

因为青草和花朵还在你心里,
开放着人间仅有的春天——

格林伍德墓地的图画书

……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当一切都在告诉他应该离开的时候,是什么把他留在了这里?是因为她看着他的方式,也许吧,她凝视他时的咄咄逼人,她倾听他说话时眼中那种专注的强度,一种只有他们在一起时她才完完全全存在的感觉,他是这个地球上唯一为她而存在的人。

有时,当他拿出相机给她看他拍的废弃物的照片时,她的眼里会噙满泪水。她身上有非常柔软、感伤的一面,却同时具有一种戏剧感,他是这么感觉的。而他被她身上的这种柔软,这种对他人之痛的脆弱所感动是因为她同时又是那么坚强,那么健谈和充满欢笑,他不能预测到她的哪一面会在什么时候显现出来。短期内这可能有点让人难受,但长期来看他感觉这一切都对他有好处。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否定自己,在自我放逐中冷漠地生活,教会了自己控制脾气,用冷酷顽固的超然态度随波逐流,却在她过剩的情感波动里,她一点就燃的热情里,她面对一只丢弃的泰迪熊、一辆坏掉的自行车或者一瓶枯萎的花时所流下的自作多情的眼泪里慢慢活了过来。

……

他记得几年前某个晚春初夏明亮的午后,他在休斯敦大街上碰上她的情景。她正要去参加高中舞会,穿着一条艳丽的红裙子,红得就像最红的西红柿,那次偶遇时苏基整个人都被微笑点亮着,围绕在朋友中间,快乐热情地亲吻他,打招呼和说再见,而就是从那天起,他把她的形象印在脑中,作为洋溢着年轻希望的化身,青春火焰的一个奇怪的例子。现在他想着威尼斯死寂寒冬的潮湿寒意,运河淹没街道,没过行人的膝盖,没有暖气的房间里打着寒战的孤独,一颗被内部黑暗的绝对力量撬裂开的头颅,一个被这个无度又贫瘠的世界粉碎的生命。

……

当她想到这沉默的一代人,这些男孩经历过大萧条时期,长大当了兵或没有当兵,她不怪他们拒绝谈论,不想回到过去,但多么奇怪的是,她想,她这代人与他们是多么惊人的不同,其实还没有什么东西可说,却制造了那么多不停说话的人,比如像宾那样的人,或者像杰克,谈起自己来毫无掩饰,对每个话题都有他的观点,从早到晚口吐莲花,但仅仅因为他在说话,并不意味着她想要听他说,而和那些沉默的人在一起,那些老人,那些现在差不多都要离开这个世界的人,她会愿意付出一切来倾听他们要说的话。

……

半小时之后,他已经坐在一辆道奇出租车的后座上,在开往曼哈顿唐宁街的路上。埃伦帮他去银行用他的卡取出一千块现金给他,他们亲吻道别,当汽车在布鲁克林大桥的拥挤车流中穿行时,他在想要过多久他才能再见到埃伦·布赖斯。他想去医院看艾丽斯,但他知道他不能。他想去监狱看宾,但他知道他不能。他摁了一下肿胀的手上敷着的冰,他看着自己的手,想起去年冬天他和皮拉尔及艾丽斯一起看过的电影里那个没有手的士兵,那个刚从战争中回到家的年轻士兵,没法自己脱衣服上床,睡觉还要他父亲帮忙,他现在就感觉自己变成了这个电影里的孩子,一个没有父亲帮忙就什么都做不了的孩子,一个没有手的孩子,一个不配有手的孩子,他的手只会给他带来麻烦,他那愤怒挥拳的手,他那愤怒推搡的手;接着,他想起了那电影里士兵的名字,荷马,荷马什么来着,是诗人荷马的那个荷马,他写过奥德赛和忒勒马科斯,关于多年后父与子重聚的故事,而荷马的名字让他想到家,还有那个词“无家可归”,他们现在都无家可归了,他在电话里这样对他父亲说,艾丽斯和宾无家可归,他无家可归,那些曾住在佛罗里达他去清理的房子里的人无家可归,只有皮拉尔不是无家可归,他现在就是她的家,就这么一拳,他把一切都毁了,他们再也不可能一起在纽约生活了,他们不再有未来了,即使他现在逃跑去佛罗里达和她在一起,他们也没有希望,即使他待在纽约,在法庭上争取出一条路,他们也没有希望,他已经让他父亲失望了,让皮拉尔失望了,让所有人失望了。当汽车穿过布鲁克林大桥时,他看着东河那一边的巨大建筑群,想着那些消失的建筑,那些倒塌了烧掉了不再存在的建筑,消失了的建筑,消失了的双手,他不知道在没有未来的情况下是不是还值得去对未来抱有希望,从现在开始,他告诉自己,他将不再对任何事抱有希望,只为现在,为当下这个时刻,这个正在流逝的时刻活着,这个现在在这里接着又不在这里的当下,这个永远逝去了的当下。

……

人的身体无法脱离他人的身体而存在。

人的身体需要被触摸——不止是小孩的身体,大人的也一样。

人的身体有皮肤。

……

刚到华盛顿北部,当长途汽车进入这趟旅程的最后一程时,天下起雪来。他们现在进入冬天了,他意识到,他童年时冬天里的那些寒冷的白天和漫长的黑夜,突然过往转成了未来。他闭上眼睛,想着皮拉尔的脸,双手抚过她缺席的身体,然后,在他眼帘背后的黑暗中,他看见自己变成了这白雪世界中的一个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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